二〇一八新锐摄影奖入围名单揭晓

专访阳莯:一段共谋的情感

发布时间:2016-08-12

 

《人类脑计划》(Human Brain Project)是青年摄影师阳莯拍摄的一群声称被远程卫星控制了大脑的边缘人群。阳莯并没有以一个相较于脑控人群来说所谓之“正常人”的立场去试图记录以求对该群体的关注,而是只身一人甘愿接受“片刻同化”,来进行这段相处关系,对她而言,深究“脑控”的真实与否并无更多意义。在保持秩序重置的前提下,阳莯提供了一种姑且“摆脱医学界定”的观看模式,以重构一个并行于虚构和真实之间的夹缝世界,一个如同重量不再遵守重力现实法则的世界,来让人们去凝视,去经历。正如阳莯自己所言,这些照片已从最初的相处开始拍摄,而不断加入了自己的情绪,最后,变成了一段“共谋的情感”。

两月前,阳莯以作品《人类脑计划》入围色影无忌•2015中国新锐摄影奖,关于《人类脑计划》这部看起来有些神秘又鬼魅的作品以及作品中这些边缘群体,摄影师自己又是如何谈及的?带着诸多疑问我们对阳莯进行了以下采访。(采访撰文/王欢)

《人类脑计划》“病毒手机” ©阳莯

《人类脑计划》“病毒手机” ©阳莯

色影无忌:阳莯好,《人类脑计划》这个项目里出现了很多看起来有些“异样”的人群,这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阳莯:他们称自己为“脑控受害者”。在寻访医院,政府或救助机构时,他们常被判定为患有被害妄想症。脑控受害者们一直在为证明“脑控”的真实性而抗争,他们不希望自己被划分到精神病里去。

色影无忌:这个项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关注到这些“脑控受害者”的呢?

阳莯:项目中绝大部分照片是2013年至2014年间拍摄的,15年又补充了一些音频和采访。最初是起于对外星文明的兴趣,所以时不时在网上搜索一些关键词,那时误打误撞进了一位女孩的微博,她的网名与“卫星”有关。微博中出现了大量我无法理解的言论,初看类似于科幻小说,但多多少少看出她在描绘自己每日的真实经历。后来跟随这位女孩一起参加了“脑控大会”,因此结识了更多的受害者。

“脑控大会”中,他们邀请来一些政治或司法领域的“专家”,或是宗教文化的推广者,咨询他们一些解除脑控的途径。每一位专家会给出一些建议,顺便推广他们自己的理念。在另一届“脑控大会”中,受害者们一起集资,希望对大家进行身体和室内的辐射检测,最终因测量辐射数据的公司员工怀疑他们为精神病患者而未能拿到数据。

《人类脑计划》蓄意操作撞车 ©阳莯

《人类脑计划》蓄意操作撞车 ©阳莯

色影无忌:那这些人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关系里,面对“我们”,他们都是持怎样的态度?你去接触这个群体之后,自己又是持怎样的立场?

阳莯:并不能说我们与他们是彻底区分的。事实上,不断有新的人加入“脑控”群体,从“我们”这去了“他们”那边,同时也不断有人声称自己摆脱了“脑控”,回到“我们”中来。这个群体本身是流动的,时聚时散。他们中每一个体也不同,无论性情,思维方式,还是对脑控的认知上。有些人深受脑控折磨,甚至自杀;有些人似乎完全不被脑控困扰,与正常人无异,脑控只是生活中一个话题而已。

可能对我触动很深的,是几个月前,我已经停止拍摄这个项目很久之后,身边一位非常熟悉的朋友忽然告诉我们他被电波干扰了,而那时我并未向他提过我的拍摄项目。曾经的朋友,不知不觉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这种巧合让我感到意外。

他们面对我们应该是混合着多种态度,例如一方面,是与我们区分开来,确认自己的与众不同,是人类史上一次重要的科学实验里“被选中”的人,因而对自己的角色有种宿命论的感受。另一方面也在渴望与其他人融合,渴望自己的痛苦与处境被理解,得到尊重以及协助。我对这个群体,则从最初的好奇观望到后来的自然放松,放松是因为愈加走近其中一些个体,对他们的认知渐渐立体生动起来。不能说我是相信或是不相信脑控的存在,因为后来,我与他们之间已不知不觉停止讨论这个问题。而他们从渴望我帮助的人,到后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谓是变成了帮助我的人,和他们的相处中我得到了诸多的关照。其实,我正式决定拍摄这个项目也是开始于,当我发现他们身上越来越多与脑控无关的部分,与我本人产生了共鸣。

《人类脑计划》噪音干扰 ©阳莯

《人类脑计划》噪音干扰 ©阳莯

色影无忌:这部作品从画面的执行策略上,我们能够感受到这里有一部分像是有缜密的设计和摆布在的,也有一些就是拍下了他们正在进行的行为和状态,可以谈谈在项目拍摄的过程中你是如何考虑和实施的吗?

阳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套很完整的思维体系,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了解这一切于我最有意思,也由此来构建一些最初的场景设想。例如其中一位受害者提及,脑控在他人生中留下的第一个证据,是他爸爸亲手砍下了家乡老院中唯一的参天枣树。那棵树陪伴家人几十年了,每年都给家里人供应一整树的枣。突然一天他爸爸好像脑袋出了问题,把它砍掉了,他觉得这是他追寻记忆时,所能记得的第一个有关脑控对其家族的操控,这是照片《搜寻活动》的背景。

在另一次交流中,受害者女孩谈起脑控对她人生轨迹的改变。她高中辍学是因为脑控科学家们告诉她,不久后他们会乘着直升机来娶她,于是她不再去上课,日日夜夜坐守在寝室床上等着。有一天她醒来,果真看到一架小型直升飞机出现在她眼前,机翼旋转呼着风,甚至吹到她脸上。我问她,他们最后来了吗。她说不会,那天她就恍悟了,一切都是脑控科学家制造的幻觉。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看见飞机图像的尾部被做了马赛克模糊处理,是科学家抠出的图,而非真实的。这个经历成为我们一起拍摄《直升机幻觉》的灵感来源。

《人类脑计划》搜索活动 ©阳莯

《人类脑计划》搜索活动 ©阳莯

《人类脑计划》直升机幻觉 ©阳莯

《人类脑计划》直升机幻觉 ©阳莯

不过,照片与故事之间的联系并非绝对紧密,我更关注的是他们如何收集线索,解读自己的幻听幻像,创造新的表达词汇(例如鬼意识,真气流,毒手机等词),建立逻辑,达成结论。说白了,也就是他们如何构造自己的世界。因此,大部分时间其实用在了交流上。

我并不执着于完美地搭建场景来叙述故事,故事只是关于过去的索引,我更在意捕捉他们当下的状态。所以,照片都在他们生活的周边环境取景,而非故事原本的发生地,他们在场景中也几乎是自由地在尝试自己想做的行为。而他们的状态其实也连通着我自己的状态,因为在拍摄的那一刻,我与被拍对象的确是处于同一时空中,感应着同样的气流与情绪。那一刻我也进入了脑控的世界,感受到他们所描述的一切离奇异象,他们出现在我面前,画面的磁场就改变了。所以,这些看似有些莫名其妙的摆拍照片,其实特别唤起当时与他们相处时的心情和回忆。它们并不是慎密考量的布局结果,而是相对情绪化和私人化的。拍这些照片其实是出于个人愿望吧。他们给我提供了一切的开端,最初的素材,而我不断加入了自己的情绪,以及我们共谋的情感。

纪实的部分,则是我们相处期间,我捕捉到的一些片段。有意思的是,一些大家感觉是摆拍的照片,其实是并未预谋的,例如一位受害者抱着巨大吸铁石的照片,《肉体接收器》,的确是她平时睡觉会抱着来吸辐射用的,而非为表达而故意安排的道具。

《人类脑计划》肉体接收器 ©阳莯

《人类脑计划》肉体接收器 ©阳莯

色影无忌:接着刚才的问题,这些照片视觉上有很多诡异又鬼魅的元素,而有这种感觉也绝不仅是因为对象是特殊人群的缘故,是整个画面联动起来的气氛,其中一个最明显的特点就是由于照片几乎都是在傍晚或者入夜以后的昏暗环境中完成拍摄的,里面有大量“人造光源”的使用。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为了达成某种视觉效果采用的策略,而现在不仅仅一张两张照片,而是大量,几乎所有的照片都有,可以再谈谈你对于这些“光线”的想法吗?包括除了形式之外,这与内容上是否一些联系?

阳莯:光线的布局上,其实采取的方式很简单,几乎是我自己在按快门的同时,另一只手拿手电筒对他们进行一些扫射。夜晚中肉眼通常看不清楚,但在手电筒扫射结束后,会看到光如幽灵般留在照片上的痕迹。它照亮了原本黑暗的地方,使眼前的场景变得诡异,轻而易举使之脱离现实。有人会说这些图像“恐怖”,确是如此,因为脑控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很骇人的经历。它的恐怖也来自于它的无可捕捉。而我在拍摄时也曾一度惧怕它无形的力量。脑控受害者们在道别时总告诫说,保护好自己,千万别被他们盯上了。很多人也会时不时打电话来关心我是否受害。听着受害者们的叮嘱,我也是会带入的。

我选择在光线上探索可能性,起因是试图用一种简单明了的方式去模拟他们脑中的异像。他们脑中有电波,有人影,有模糊的声音,甚至完全不能名状的感觉,这些并不是搭建场景可以做到的,所以我选择了无形的它物,也就是光。使用手电筒来直接对画面中的人物进行光的侵扰和干预,仿佛在模拟脑控对他们所造成的干涉。后来,我发现光可以表达的其实更多,城市里光的污染,光的暴力性,虚幻的力量,以及我们对光的恐惧。光所对应的黑暗,它所包含的「揭示」意味,或是单纯比喻科技高度发展的社会——这些也都可以滋生恐惧。

《人类脑计划》“受害者”10号 ©阳莯

《人类脑计划》“受害者”10号 ©阳莯

色影无忌:整体看下来,即便把拍摄对象锁定到了真实社会下这个特定的群体,但其实从创作动机到实施策略,作品并不是一个纪实性的项目,你的最终目的也与“真实记录”这个群体本身无关系了。更多的还是在这种特定的他者下达成某种自我的解救,或者说去以此影射其它东西。

阳莯:若说纪实的任务,那从一开始就注定宣告失败。你如何去捕捉只发生在大脑中的画面和声音?用照相机?我的拍摄,和他们对自己处境的求证,面临着同样的困境:我们都在徒劳地证明真实。照相机没办法拍到那些画面和声音,即使它曾在无数领域里提供了相对来说最令人信服的证据,但面对脑控,相机无能为力。而他们,也始终无法收集到足以立案,或是足以让社会接受脑控存在的证据。最后,那我们就亲手制造一些证据吧?无法显现的,就亲手让它显现,用别的方式,例如一束光。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和他们探讨的。就好像一些伪科幻电影,我们知道它是假的,但还是可以共鸣其中的很多东西。

色影无忌:或许,在这里他们内心想的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了,放宽一个维度,我们不必要也没办法去求证他们口述的“事实”如何如何,重要的是,通过这样一个项目提供一种观看的可能去置换一个立场重新审视曾经那些我们认为的真实与虚构的交错关系。而你在完成这部作品后,对于这个问题,你自己的想法有哪些改观?

阳莯:过去,面对这个社会的真实与虚构不断混合,或是看到漫天的信息飞速围绕在周围,多多少少有些迷茫,甚至是抵触。但是后来,随着作品拍完,这个问题也渐渐远离我了。我只能说,关于虚拟和真实的编织和探问,最终停留在了那个作品里。

《人类脑计划》“瞳孔干扰” ©阳莯

《人类脑计划》“瞳孔干扰” ©阳莯

色影无忌:在这次展览上除了照片以外,还有一些以“脑控受害者”的言论为素材,经过处理剪辑过的声音,整个音频给人一种很不安又诡异的感觉,就好像让人马上保持了戒备开始进入到这个世界里一样,整段声音听完了,反正给我的感觉是挺压抑挺让人慌张的,不知道你在制作这个音频的时候是作何考虑的?

阳莯:几乎是凭直觉在编排他们的声音素材,即兴弹一些简单的旋律来配合。选取的只言片语有时会是与图像呼应的,讲述一些故事和经历,有时还会有非常科幻感的一些自述。至于压抑和慌张,我在编辑声音时的确有去贴合一种末日恐慌吧。而电流,机械,防空警报等采声,都是在用很粗糙的方式去模拟那个“被高科技彻底侵占”的世界。

色影无忌:除了图像和声音外,这部作品在进行的过程还有没有其它材料?

阳莯:还有一些录像和文字。

色影无忌:而这次展示,录像和文字部分并没有出现?

阳莯:没有出现。除了我自己做的文字和录像,其实手里最大量的是受害者提供的资料素材,例如医院身体检查报告,受害者自己拍摄的照片,大量的日记,视频,书信等等,还有无数受害者共同建立的档案库。几乎每一位受害者都很用心地收集了自己的受害中的每一段经历,详细而持续地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回想起来,每次见面都会塞给我满满的资料,装满包的那种吧。

但是直到展览那一刻,我都还未想清楚,关于他们的信息究竟该透露多少,是更彻底而全面地呈现我手里有关他们的一切,还是有意地让一部分信息自行建立起某种逻辑,这次展览我采取了后者,但在这个问题上,至今还没有完全确定的做法。我想这也是很多人在做作品时会面临的抉择,你手里有的永远比你呈现出来的多得多。

色影无忌•2015中国新锐摄影奖入围展阳莯展位

色影无忌•2015中国新锐摄影奖入围展阳莯展位

阳莯的作品放置于一间纯黑色的房间里,材料:canson infinity baryta

《人类脑计划》“辐射测试大会” ©阳莯

色影无忌:你以前读书的时候主修的是什么专业?

阳莯:主修摄影和电影。大学时拍摄的照片和电影大多属于纪实范畴,拍摄对象几乎都是一些与社会保持一定距离的人群。所以这个作品也没有跳出我过去的经历。

色影无忌:那在《人类脑计划》之前和边缘人群有关的作品都有哪些,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吗?

阳莯:尝试身体改造的人,或是患有罕见疾病的人,或是从事地下职业的人等。

色影无忌:有哪些摄影师/艺术家或者其他人(及事物)是对自己的摄影有重大影响的吗?

阳莯:喜欢的摄影师和艺术家很多很多,但并未仔细想过哪些人影响了自己的摄影。在面对别的艺术家时,我不太想到自己,而是希望尽可能沉浸于他人的表达中,被他人的东西带走。如果列举以前产生过很深情感的艺术家,第一个想起的是Diane Arbus。

色影无忌:目前的工作状态是怎样的呢?

阳莯:目前从事纹身的工作。

色影无忌:现在《人类脑计划》已经做完了吗?下一步会有什么新的计划?

阳莯:只能说现阶段我做完了手里能做的部分,打算将它放一放。虽然已经尝试了展览的呈现形式,但有在考虑做一个网站之类的,因为网站设定上十分个人化却可以供公众浏览的形式,也许可以达到更好的交流。

色影无忌:好的,非常感谢。

「 关于摄影师 」
阳莯,1991年生于四川绵阳,现生活于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