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八新锐摄影奖入围名单揭晓

New Talents × 程新皓丨让作品真正构成对现实的有效回应

发布时间:2016-12-23

米兰·昆德拉喜欢用一种谱曲的方式写作小说,为了将哲学、叙事和理想谱进同一支曲,他的小说格外讲求内容和主题之间的旋律配合。用欣赏古典音乐的方式读他的小说,你会发现他达到了不同要素间的平等和整体的不可分割,就像一支完美的赋格曲。

程新皓同样地采用音乐上的复调叙事,构建了一座处于虚拟与真实之中的茨满村:玉龙山上流下了青龙河,青龙河流过了茨满村。在有丽江城之前,就已经有了茨满村。北方来的外族在这一带定居,他们叫自己纳西人。

▲青龙河,茨满村,黑衣人和黄山特大桥 ©程新皓

这件作品是复杂的,不论是从进入上,还是理解上。但这件作品并不试图去做观念的传达,而是去重构了新的时空坐标,使茨满村处于一种似花非花的朦胧中,更像是一场存在主义者眼中生存状态的模拟写真。在此,我们无法将程新皓的作品完全展开呈现,就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取一瓢饮吧。

 

 

▲径流槽 ©程新皓

NewTalents:能否简单介绍下《来源不同的时间:来自茨满村的图像》?为什么选择茨满村来做城市化这样的主题?

程新皓:《来源不同的时间:来自茨满村的图像》这组作品在2015年夏天的火把节开始,2016年夏天的火把节结束,刚好用了一整年时间。就如同你说的,这组作品是在回应城市化问题,更准确的说,是在关照一个城市化过程中村庄的现实,并以此去梳理城市化背后的逻辑。

 

▲新村的院门 ©程新皓

实际上,城市化作为中国当下所谓现代化的一种特别的形式,一直是我作品中关注的对象。在之前的《小村档案》中,我关注的就是一个在昆明城边上被城市化的村庄,特别是其中村民对这种城市化的抵抗和提出另一种现代化方案的可能性。但是这组作品最终被搁置了,因为我使用了图片故事的形式,后来意识到,这种形式并不是静态图片的逻辑,而是一种弱化的纪录片,而既然能用纪录片更好的完成,我为何还要选择摄影为媒介?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思考如何用静态图像来回应这个城市化的问题,而这也就是《来源不同的时间》的缘起。

具体到对茨满村的选择,实际上这是批评家和文朝发起的一个项目,叫过境计划。茨满村在丽江,是和文朝的老家,2012年的时候他回到这里,发现这个纳西族聚居的村庄似乎快要死掉了:农田丧失,村民不再劳作,但城市又没有到来。就是这样一个悬着的状态,未来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于是和文朝就希望对这个村庄进行一个临终关怀,邀请了一堆艺术家朋友来这里,带着自身的经验,各自在短时间内碰撞出一个作品。然而村庄迟迟没死,过境计划也就一年年做下来了。

 

▲河道与大桥 ©程新皓

15年初,他希望我也来参与,而这也正好和我一直以来的关注点吻合。于是我就查资料想了半年,觉得差不多说服自己了,于是就答应了。这个村庄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除了城市-乡村这样的对子之外,还存在很多不同的历史渊源:作为本地土著的纳西人曾经也是外来的游牧民族,而这种历史的迁徙-定居便和当下的现实产生了某种同构。于是表面上的城市化不再是一个仅仅属于当下的问题,而是一个贯穿历史始终的问题谱系,它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呈现出不同的形式,而这些过去的问题直接构成了我们在谈论的当下现实。换言之,要理解当下,就需要去梳理这个历史之中的问题谱系,去观察这些不同系统之间的联系和张力。《来源不同的时间》的名称正源于此。而茨满村也正好是一个非常典型和契合的样本。

NewTalents:《来源不同的时间》不仅有复调叙事这样来源于古典音乐的结构,甚至还有一本类似说明书的背景介绍,有没有考虑过观看者对这组作品进入的难易度?

程新皓:考虑过,但最终决定不过多考虑。因为在面对一个复杂的问题,复杂的现实的时候,过度的简化分析都是无效的,这正是当下流行的艺术形式中常常采用的方式:简化,纯粹化,寻找一击即中的感知。然而,这种手法是否足以回应我之前提出的问题,是否能够真正实现对现实的有效分析?我觉得不行。我希望保持作品的复杂度,使它能够真正构成对现实的有效回应。这就需要作品中有一个硬核,然后围绕着这个硬核生成和展开,构建属于作品自身的逻辑和语言。自然而然的,这种语言会极大的区别于人们已经熟悉的样式,因为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少亲缘关系。

 

▲复调叙事结构示意图 ©程新皓

如果想要真正进入,我觉得只能从作品本身出发(对于任何作品都是这样),而不是以一种熟悉的、舒适的观看习惯去切入作品。这或许会制造某种程度上的观看难度,然而有价值的艺术不就是这样吗?它是一种口吃,一种生成,一种并不用于传递观念,同时也就不会在观念的传递中被消解的东西。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准备做太多妥协。然而正如你说的,一些必要的背景可能是切入其中的钥匙,所以我就做了那么一本背景介绍,它并不对作品进行阐释,而只是单纯的介绍此地的现实。

NewTalents:为什么书延续跟上一本作品近似的形式?

程新皓:我的上一本摄影书是和言由合作设计出版的,而我自己对此并没有太多的经验。这次参加新锐摄影奖,由于言由是评委,所以我刻意的避嫌,没和他进行任何沟通,独立的制作了这本摄影书。能力所限,在很多细节上我的处理比较笨拙,为了稳妥起见,便借鉴了之前那本作品的很多做法,所以最终的确就出现了类似的形式,哈哈。不过拉页的形式是在做作品之前就设想的,因为这组作品表面上是一个准线性结构,而拉页正是最合适的形式。

 

▲地质时间:从冰碛物到卵石 ©程新皓

 

▲《一条河流的命名》,摄影书 ©程新皓

NewTalents:音乐的复调是在同一个时间进入耳朵的,仅就书而言,我翻看的时候,因为一页一页翻看的原因,这种观看方式给我带来了一种线性的感觉,这样具有秩序性的编排在音乐上是很严谨的,但是反过来在摄影上或者视觉上说也是可怀疑的?

程新皓:音乐自然也是线性的,它在时间上线性展开,而非在空间中、建筑中生成。而书的形式正好提供了这种时间上的顺序。正如复调音乐中不同旋律线之间在同一时间的和声对位,在图像的复调之中,不同的线索也正好在同一张照片中出现,建立关系,构成类似于和声的张力。而这些线索又各自向前发展,不断推进,形成整体的线性叙事。这两者并不矛盾。

 

▲地图:乾隆丽江府志;洛克绘制;卫星图像

NewTalents:之前在集美的呈现会是最终的版本玛?有没有想过在新锐有更好的展出形式?

程新皓:之前在集美的呈现由于我对结构的过分执着以及固执己见,实际上是一个比较有问题的展览。它是书的逻辑,作品的逻辑,而非展览的逻辑、视觉的逻辑。所以在新锐奖的展览中我会有比较大的调整。展览在此或许只是一个类似于电影预告片的存在,不需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而是提供一种使人想要看到更多的兴趣。

▼以下是《来源不同的时间》
在2016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上的展览效果图
(此处请将手机横屏观看)

 

 

 

NewTalents:小说中最早提出复调叙事的是巴赫金,他以此来形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但是后来米兰·昆德拉明显将小说的复调叙事概念给扩充了,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符合音乐上的复调概念,所以人们评判小说中的“复调叙事”时,会以一个音乐中的概念为参考系,你自己在创作的过程中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情况?以后还会不会使用这样的创作方式?或者说做完之后,有没有觉得这样的创作方式会不会有局限性?

程新皓:仅就音乐来说,我觉得复调叙事有别于多线叙事的方式在于,它不仅仅是多线条、多线索的文本,它还需要不同的线条在同一时间点上发生关系,形成对应,构成张力。而为何要使用此方式?这当然跟面对的问题是相关的。在我看来,城市化的逻辑正同构于这种形式:它不是在同一系统之中不同方向的差别,而是不同系统之间的碰撞。这些系统在历史的某一时间点上生成,按照自身的逻辑推进,扩张,征服,再退却,消失。而在某一特定的当下,这些系统之间互相冲突碰撞,不可通约,无法在同一套话语中调和,而形成某种程度上的并置。在茨满所处的当下,正是城市化和其背后的资本逻辑所张扬的时刻,也是被我们称之为传统的体系的退缩和重组的时刻。你会发现,此时使用复调叙事的方式来切入这个问题,是非常贴切而有效的。

 

▲跑过村庄的黑衣人 ©程新皓

 

▲冰槽谷和冰碛物 ©程新皓

在我看来,形式和风格就是一套工具箱中的工具,每种工具都有其擅长,也自然有其局限,而具体使用什么工具要视所面对的问题而定。在这组作品中我基于复调叙事来构建,但之后的作品中我不会执着于这种方式。或者更明确的说,在我正在推进的两组作品和计划中的第三组作品中,都不会再使用这种方式,甚至会有完全不同的图像风格。因为它们在处理和回应的是关于现代化的其它面向。

NewTalents:如果真要找个参照的话,你认为《来源不同的时间》跟哪首曲子最像?

程新皓:我并没有想过这样的对应,甚至复调叙事的说法也只是借来一用以便于理解,具体的搭建方式是针对我所处理的问题来完成的,而非简单模仿复调音乐的形式。如果硬要说,考虑到《来源不同的时间》的整体性和图像之间的关联,我觉得或许更像哥德堡变奏曲吧。

 

▲站在冰槽谷中的黑衣人 ©程新皓

 

▲被雷击毁的树桩 ©程新皓

NewTalents:有没有哪些点,能在第一眼就给更多没有了解到这件作品的人一个通路?就像初听复调音乐一样,脑子里只能处理吸引我的高音部分,但是也可以顺畅的理解下来。

程新皓:我在作品中设置了很多线索:三条主要线索和很多次要线索,而这些线索共同推进着整体的叙事。正如同它所分析的那些系统在历史长河中的此起彼伏,这些线索也在作品的准线性结构中此消彼长。当它成为某种潮流时,你一定会注意到它的,而此时你又会发现,它实际上在之前的文本中早已起源,在细节和不起眼之处出现,发展,直到不可忽视。去解析这些线索和线索之间的关系,去考察这些和它所处理的问题之间的关系,这或许是某个比较有效的切入点吧。

 

▲下游的河流 ©程新皓

▲老村:十六位村民和一位死去的村民 ©程新皓

另外就是,不要试图去把它理解成观念的传达。我并不传达任何观念,而只重构现实,使现实的某种被隐蔽的结构变得可见,变得可感。在这种“第二现实”中,我的视角和情绪和观点是被刻意排除掉的(所以在单张照片中去惯性的寻找这些东西注定失败),所以,像面对无意义但却有谱系的世界一样去观看它就好,这里没有简单的视觉愉悦,也不存在正确的答案。


关于摄影师

程新皓,1985年出生于云南。201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获博士学位。现作为艺术家工作生活于云南昆明。以摄影作为主要的媒介,关注当代中国背景下的现代化问题和当代知识生产等议题。